第33章_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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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许法师是个中等个儿的精痩老头,留着三寸长的花白山羊胡子,迟滞的眼神里透着狡黠的光,若不是两个瘪进去的腮帮上留有口扦窝儿,倒也看不出他像个法师。他手里攥着一张报纸,坐在靠椅上捋着那一撮胡须,打量着冯车户。他见冯车户嘴皮干枯,眉间愁云密布,灰头土脸,目无神采科是确有灾。便用一种为难的口气说:唉呀,我们这些人,已经不干这一行了。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新政府破除迷信,讲科学,对跳神弄鬼的事情管得紧,一旦发现了,就要关起来开脑筋。啊,你还是寻上个好先生看病吃药去吧?晻?

  “不啊,许师傅,啥是科学我不知道,你去了不抓鬼也成,就是看个我们家里、院里,干净着么没。”想了一下又说:“你别看我是个穷车户,酬劳,你放心,随你的规程。把你央及个,劳顿你走一程。”说着一条腿已经跪下去了。

  许法师说:“你不要胡来,起来!念你心急,我就去看一回,但是不摆法场。这个事情只能你知我知。”随之,他戴起一顶狗皮护耳帽,披起一件大褐褂,说:“你前头走,我后头跟上。”

  拐进尹家巷道,许法师四下里留意起来。待进了大门,冯车户在前引着,许法师虽不东张西望,却暗里把各个角落感应了一番。到了冯家门前,见一女子称呼了一声“干爹”,又低头洗她的东西,旁有一个小儿撩水玩耍,没有冲撞他道气的感觉。进得门来,许法师取下他的狗皮护耳帽,从怀里摸出一顶道帽扣在头上,问病人在哪里。冯车户指着说在这一头儿睡着哩。许法师并不急着进去,先在堂屋里仔细观察着有没有碍眼的东西,又去细看了腊八龙儿的那一间,这才走近余婶子,用他的法眼相端着看了一阵。

  冯车户对余婶子说:“你起来,叫许师傅看个。”

  余婶子由冯车户帮扶着坐起来,病恹恹地拢了两把头发,坐炕给许法师欠身施礼。许法师把余婶子看了几眼,说你睡下吧。随后又诊了一把余婶子的脉,看了她的指甲,对冯车户平平地摇了两下头。冯车户头皮一紧,忙问阿么了?许法师平静地说啥都没有,无凶,很清净。冯车户又问那是啥不对?

  许法师淡淡地说气壅血滞,受了刺激,看病吧。冯车户说那就麻烦你开个方子吧!许法师拒绝道:我不能开方,开了药铺也不认。

  “唉一”余婶子听得明白,就是不放心,攒起些力气说,“师傅,你看个我们的媳妇儿,人阿么个,真着么没?”

  冯车户与许法师对望了一下,一寻思,喊道:“腊八,倒茶来!”

  腊八闻声进来,说我就取去。冯车户说你先来。腊八在衣襟上蹭着手掌手背上的水溃,满腹疑惑地站在隔门墙角,从窗户里映进的亮光立刻镶住了她的半面身子。许法师不由地把腊八细细地看了,嘴里念了两句咒语,然后和悦地笑道:“嗯呐,好一个标致姑娘,凤雀转世。”

  冯车户见状对腊八说:“你忙去。”又问许法师道:“阿么个?身上有啥没?”

  许法师坦然笑道:“有啥?啥也没有,真正一个弱逊姑娘。你们是病急了,胡思谋乱安顿着哩。”说着,对冯车户伸出一个指头。

  冯车户会意,在余婶子耳根里咕哝了几句,余婶子似乎劲大了些,指了一下自己的枕头,侧让过头去。冯车户在余婶子的枕头下伸进手去,抠挖了几下,摸出一块银元,交给许法师。许法师接过银元,换帽,一欠身出门而去。恨不得一步跨出尹家大门。冯车户紧随其后,送到前院西房前时,见照壁后转进一个军人,许法师吃了一惊,忽地站住。那军人叫了一声干爹,看着许法师。冯车户说这是儿子。许法师以右手加胸,施了一礼,疾步出了大门,连头也不回地出了巷道。

  天保问道:“来了一个新疆客人吗?”

  “道人。”腊八说,“等会我俩糊窗子,你先把窗子上的纸扯掉,刮干净。”前院里进来了许多人,出出进进地收拾前院西房,往里搬东搬西地忙乎着。

  过了晌午,冯车户去城里请杜先生。

  腊八吃完饭洗涮了,顺手弄了一铁勺糨子,先去院里用破木锨拨了一阵马粪,见天保裁好了纸,就去糊窗户。天保用指头在窗棂上抹过糨子,腊八揭起一张白毛边纸就粘上去,用手掌抹压下来。天保说:“哎!窗心还没贴哎!”腊八又款款揭起那张纸,揪在手里说:“快些,糨子冻住了。”姐弟俩尽力排除龙儿的干扰,仔细糊好窗纸,看着四角的四个红纸角和中间的一个红色斗角,舒心地笑了。腊八又抱起被子里的一堆羊毛,叫天保把炕毡拉出去铺在堂屋门口,把那些羊毛款款铺开,说羊毛被瓤子只能夏天洗了,先打松了装给,夏天再拆洗,羊毛要重撕哩。遂去杂物棚里寻了一根光些的树枝,跪地打起羊毛来。天保又去拨搅马粪,就盼着它们快些晒干。龙儿要打羊毛,腊八斥道:“跟哥哥搅马粪去!”

  一时,冯车户请了杜先生来,作了一番望闻问切,杜先生说:“嗯,不妨事,受了些惊恐,施以镇静开窍之方,适当走动,六副汤药以后,即可恢复。”“把你麻烦个,一手儿开些药补给个身子。”冯车户央及道。

  “她身体好着哩,不可乱补。”杜先生说完,上炕盘腿,开包取出笔墨纸砚,用小楷笔醮了些茶水,掭砚写起方子来。不多时,方子写好,交给冯车户。冯车户捧着方手,犹如圣旨一般,悄声道“抓几副药?得多少钱?”

  杜先生说:“六副,方子上写了。大概得要新币三四万元。吃完了,再看再开。”

  冯车户觉得不贵,担心这药能行不行。他款款放下方子,又伸手从余婶子枕下摸出一个银元,给了杜先生。社先生接过银元瞪眼怔了一下,心想:这家还有银元?对这样的报酬很满意,说再叫再来。

  见杜先生出来,腊八抬头望了一眼,让过一边等他们过去,土头毛脸地目送干爹跟那个先生走出狭道。

  腊八把羊毛打松后,慢慢卷起抱到炕上铺开,准备先把羊毛绗上几道。她给天保说:“你赶紧把炕毡搭起来,多打几遍,抖干净了卷进来。再赶紧把马粪扫起来,三紧慢时,后晌的黄风就起来哩。”

  腊八照顾了一阵子余婶子和她的女儿,又去绗她的羊毛被瓤子,横七直五地走了十二道线。听着天保一直啪啪的打毡声,她撩起羊毛一试,觉得可以提起来,遂出门对天保说:“好了,把毡拿进来。”又去捏了两把搭在绳子上的被里被面,觉得已经半干了,就收起来准备缝被子。

  冯车户两手抱着个尺二粗细的红泥炉子,炉膛里填满了煤疙瘩,指头上挂着六副纸包的汤药,坑味坑味地进来,放下泥炉子说:“腊八,赶紧炖药!”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糖儿,剥去糖纸,给了他的小女儿。余婶子说:“我想解个手,你把我扶着去。”冯车户以为余婶子病着,茅厕里去不成就喊道:“腊八,把尿盆拿来!”

  余婶子解过大小便,冯车户扶她上了炕,出门喊道:“腊八!倒掉去。”歇了一会儿,余婶子用手抠了两把头皮说:“唉,头皮痒得不成哪。”冯车户喊道:“腊八,梳头来!”

  后晌时,忽地起了一阵大风,腊八看着她的糊了新纸的窗户,心里觉得很是严实,只是窗框缝隙里透着风,风声一大,就扑进来一些尘土,她打算再过两天把那些窗缝糊住。

  大黄风猛刮了一两个时辰,好像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减了兴头,有一阵儿没一阵儿地刮着。

  自打这次眼睛里钻进了腊八,常世义就睡不着了。他想不到,才一半年没见,这个丫头就猛乍乍地变了,变得叫人忘不掉了。对腊八的好感很快化成了想要得到的欲望,对腊八已经嫁人了的那档子事儿,竟也淡漠得似有似无了。

  跟天保睡了两晚上,常世义差不多弄清了腊八出走又回来的大概情况。他动不动就骂冯车户把一个多好的姑娘不当人,一朵好花儿真真是撂到马棚里了,冯车户确实是良心不端的人。他又骂冯成英是野狐加进狼伙里了,腊八就是遭了冯成英的诡计了。他又骂龙儿这种半个人,活在世上有啥用,他凭哪一点儿享受腊八?他越想越觉得腊八可惜可惜太可惜,唉,真个是人家们唱的“一天价想你着肝花疼,晚夕里想你着心疼……”

  “天保,你要好好地寻一个姐夫哩!”常世义头枕在两只手上,着被夜色包裹着的顶棚说。

  “我?”天保觉得常世义说的离谱远了。

  常世义说这两天我看你,也细看了几回,我看你跟你姐姐长得像哩,就是你的脸上黑了一些,岁数不大,身子壮了些,等着过两年把身子拔起来以后,也是个攒劲小伙儿,尻子后头姑娘媳妇们跟上一大溜儿哩!天保想睡着,没答理他。常世义从枕上抽出手来活动着手腕自语道:穿衣裳看袖子,寻媳妇看舅子。侧过脸问道:“天保,我给你当个姐夫,你说阿么个?”

  天保觉得这个常哥儿今晚神神道道地尽是些胡言乱语,说你把人笑死哩。我不知道。你问我干爹去吧!

  唉,说是说,你干爹,那个老东西!腊八迟早叫他搓磨掉哩,老天爷也不管,该死的也不死啊!常世义瞪着黑洞洞的顶棚怨道。天保说你这个常哥儿,好端端地,盼人死掉干哙?。“嘿嘿。”常世义笑道,“唉,泼烦,好端端的?你知道个屁!”又调笑道:“你去问个你姐姐,她成不?”

  我就不问!天保用被子蒙住脑袋不再理他。

  早起。天保帮常世义扫了院子,准备回家时,曹掌柜问你的姐姐回来了吗。天保说就是回来了。曹掌柜又问你姐姐回来以后正常着么没?天保怪诧道:好好的阿么没正常着?

  “那,你的新干妈呢?再犯神经了没?你姐姐咋把她吓诌失了?”

  天保侧仰着脸望着曹掌柜,愣了一会儿说:“谁说我姐姐把我干妈吓诌失了?不过呢,她一见我姐姐就有些紧张,这一阵儿好些了。”天保心里生疑:“掌柜,你的意思是?”

  曹掌柜淡淡一笑说:“外面就那么传着哩,我也就是随便问问。啊,你忙去天保借机说:“掌柜,我这一阵儿闲着,有差事了给一些,成不?”

  曹掌柜点了点头。

  余婶子本来身体没有什么杂病,只是腊八惊天动地地跑了,天保在不该来的时候来了,给她添了一大块心病。在那样一种少有的黄风天里,在她预先不知的时候,突然在家里见了一个怪东西,又没料到是腊八,不知是她的哪一根神经脆了,被腊八扎扎实实地吓了一跳,立时就崩溃了。这几天连着吃药见了效,再有腊八用天保带来的东西调养得好,身子骨已经恢复了,人也眼见着清醒过来,但她的心病还留着个把把儿。她这些天暗里观察,觉得腊八的性情变了,比先前里捋顺得多了,人的模样儿也不像了,总思谋着她不像那个腊八,咋看都有些妖精样儿,要不然怎么一见腊八自己的心头就发抖呢?谁知道她跑出去以后死了么还是活了,说不定是我前世里的冤家转成妖精附身了,变成这个丫头要我的命来了,看起来那个许法师是个小巫认不得大鬼,自己前世里究竟得罪了那个冤家呢?别看她这一阵儿变温顺了,她是等我养得好一些了又来折腾我呢!妖精害人就是这么个害法。我看她就是个妖精,难道别人没看出来吗?哎哟,活人咋能看见神鬼嘛!我怎么才能把这个妖精除掉哩……

  “阿奶你一个人吱唔啥着?”

  “你好好想,腊八就是那个腊八不?”余婶子心思沉沉地说。

  冯车户纳闷道:“嗯?就这个腊八呗,还哪里有个腊八?

  “为啥她性子比以前捋顺多了,这几天不作怪了?”

  见余婶子真是在胡言乱语,冯车户心里紧张起来,劝道:你把娃娃们别这么价说,说不得。不过呢人是变了些。你想,她闯了这么大的祸,也该当捋顺些,性子比先前里绵了。再说,一二十天没见,大约没出门吧?养得光鲜了些。那一天我将见时,心里也噌地一下,咳,女大十八变,猛地俊了些。你啊,你把个家也当个人,再别疑神疑鬼的,搓磨个家做啥?还是许法师跟杜先生说得对,你就是猛乍乍地受了些惊,缓过来就没事情了。

  “咳,不知道她再现形么不现形,但说再弄一回的话,我就实实儿地活不成了……”

  你看你,阿么这么个你?冯车户连劝带怨地说:你说的这些,叫人心里瘆巴巴的,神神道道的。你把心眼放大些嘛!她好好的娃娃,你尽胡思乱想,把个家整坏哩!再别想!没有的事情嘛!

  余婶子看着她的女儿出神。说:“不,你没见,你不信。”

  已经到了年根里,常世义弄了几张红纸和笔墨,要给车马店写春联,让天保侍纸。他先给上房门写了一副,请曹掌柜看成不成。曹德掌柜看时,见写着:“马肥车好幸福道;龙腾凤翔吉祥天。”曹掌柜觉得稍欠韵味,却说:句子好,你的字写大了也不失间架。把这一副贴到大门上去,再写。常世义越发踊跃起来,又写道:“春醒万物皆时宜;人发一利唯心安。”曹掌柜说这一副对得好!贴到柱子上吧。常世义似乎猜摸着了曹掌柜的心思,掂着毛笔比划了一阵,又写道:“登阶点兵喜见槽头旺;开帘揖客愉悦生意多。”写完,对曹掌柜说:“这副适合贴在上房门上,成不?”曹掌柜揣度了一番,说我看贴到草房那里去吧。这个上房门口,就写:“春风万里高歌共产党;普天一声敬祝毛主席。”嗯,不到处你再斟酌一下。另外,给别的门上也贴一些。

  常世义这才识得,这个曹掌柜可不是个等闲吃素的,没想到他紧跟局势,倒把自己撂下了一大截子。他写完这副春联,见曹掌柜已离开,就对天保抬了一下下巴颏儿,问道:“嗯?天保,你看成不成?”天保早巳对常世义又能编又能写的才能眼馋得不行,见常世义这一问,却不好意思起来。常世义又写了一副:“年丰一车赖有余;路远二马由无缰。”横批是“老树新花”。他觉得这副编得阴差阳错地说不来哪里别扭,既已写好,又无大碍,他打算把这副贴在余婶子曾经住过的那间房门上。天保虽读不顺常世义写的这些对子,但觉得常世义很了不起,就说想要一副对子给自家贴一回。常世义放下笔两手支在桌子上,望着天空琢磨了一会儿,写到:“春燕何必一檐雨;桃花却闻十里香。”他写的时候仿佛眼前就绕着腊八的影子,就把自己的指望写进了横批:“莺待蝶飞。”

  张全林在自家门口见尹孝文从一个杂货铺里走出来,就迎过去搭话。尹孝文往周围看了看,见来往人多,就示意张全林跟他往街的那头走过去。张全林说小尹,我知道你的心里不痛快,你也不要嫌我烦,我有一件事儿老是弄不明白,我迟早要问你哩,只有你能说清楚。

  “我知道。”孝文说,“你是干部,不像冯家的那些人,我不烦,腊八的事情,乡问。”

  张全林感觉得到,孝文心事很重,心下有些不忍,可是话又到了嘴巴边上,索性就说出来:我听我新嫂子说,我哥老冯他打腊八的时候,你在哩,他为啥打腊八?

  孝文说:“为啥要打腊八,我不知道,但是打的时候我在跟前。”

  张全林又问当时是个啥情况?孝文说:“腊八跟余婶子不对茬儿,冯师傅也太过分,我就想着叫腊八出门工作,不要待在家里受气。唉,我好不容易争了个当校工的缺儿,正给腊八说哩,腊八一高兴抓住我哭开了,她干爹正好见了,他干爹以为……”孝文有些声咽。

  这个好嘛!张全林插言赞道。后来呢?

  “后来,再后来就用马鞭子胡打开了,腊八就跑了。”孝文又自责道,“我啊,真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狗娃钻进马圈里一一寻着戴笼头哩!人哪,嘴是扁的,舌头是软的,你不知道,阳世上的这些人哪!唉!”

  张全林算是得了真情实况,陪着尹孝文叹了一口气,说小尹你也想开,你真是好心,年轻人容易钻牛角,理不亏人,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心疼你哩。

  “冯家姑夫,你不知道。”孝文摇着头说,“这个街道里的那些耳朵长嘴巴快的闲人们,在我后头戳戳指指的,活像我是个不正经,我才二十二三岁,闲话没刃子,杀人不见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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