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十一章:罴说(下)_云中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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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十一章:罴说(下)

  甫动腿,脚踝处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我“嘶”地痛哼一声,道:“我好像崴到脚了。”

  夜色中没看清拓跋飞的表情,但我似乎已经锻炼出了感知他的怒意的能力,知他恼火,忙道:“不太严重,我坐下来揉揉脚应该就没问题了。”

  拓跋飞挖苦道:“等你揉好脚,今晚也不用走了。”

  他一矮身,半蹲在我身前,没好口气地道:“别啰嗦,上来。”

  我也不再分辨,乖顺地趴到他背上,他背起我,走了片时,夜色愈浓,黑沉沉地压在大地之上,点星也无,凄风过处,呜呜作响。

  我听得发憷,压低声音道:“小狼人,你听,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动物在叫?会不会是狼?”

  “这会儿要是遇到狼群,咱们都得死!”不知拓跋飞说的是气话还是实话。

  我摇摇头:“要是遇到狼群,你就自己跑罢,我不怨你。”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拓跋飞气鼓鼓地道,“我要做出这种事来,还不如被狼咬死去!”

  我拍了拍拓跋飞的肩膀,朗声笑道:“好兄弟,够义气!历这一遭,咱俩今后就是过命的交情了!明日、后日、大后日,连着三日,我顿顿请你吃牛肉!”

  拓跋飞嗤道:“你们华夏人不准吃牛肉。”

  我驳斥道:“这是什么道理?你吃得,我们华夏人就吃不得了?”

  拓跋飞道:“你冲我凶也没用,又不是我不准你们吃,是你们的官府不准你们吃。”

  我心下大奇,正欲发问,拓跋飞突然“嘘”了一声,竖起耳朵听了片刻,低呼一声“不好”。

  我心头一紧,低声问道:“你别吓我,怎么了?”

  拓跋飞言简意赅地道:“附近有罴。”

  我骇然道:“不、不、不是罢?”

  拓跋飞平日里暴躁易怒、情绪不稳,此刻却又显得极为镇定:“别露怯。”

  他说罢,迈开大步径往前行,不躲不逃,口中呼喝有声,一声高过一声,声音洪亮、节奏紧凑,听来竟是声势不弱。

  我虽未解其意,亦不作声,以免使他分心。

  下山的路只有一条,狭路相逢之时,树影幢幢中有道黑影移动,兀自朝着我们所在的方向步步迫来。

  拓跋飞面朝那黑影后退数步,那黑影不停,仍咬步逼近,拓跋飞放下我,极轻极快地道了句:“去草丛里躲着。”

  我忍着脚疼,一瘸一拐地跑进草丛里藏了起来。

  那黑影稍稍放缓脚步,似是在谨慎地评判对手的实力。

  拓跋飞慢慢地蹲下身,伸手去捡地上的石头。

  这动作激怒了那黑影,打破了一人一熊对峙的最后平衡,它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骤然发力,疾冲而来。

  拓跋飞掠地旋身,避其正面,旁迎侧击。

  待到此刻,我才看清那黑影的体量,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那熊身长近三米,重量恐怕不下四、五百公斤,肩背宽厚,颈部肌肉隆出,站在这样一副庞大的身躯面前,别说人类,就是老虎狮子也嫌瘦弱。

  拓跋飞与那熊斗至一处,更如垂髫稚子对上彪形大汉。

  我这才醒悟到:我对拓跋飞的武功委实盲目托大,以至于忽略了,有些差距是由大自然决定的,根本不受人力左右。

  怕至极矣,我反倒冷静了下来,迅速解下弓箭,可黑夜中,拓跋飞与熊缠斗在一起,只能看到一团黑影宛如大鸟怒飞饥啸、翾不可当,分不清谁是谁的身影。

  我瞄来瞄去,也没个准头,又恐误伤拓跋飞,便扔了弓,掏出燧石,擦了半天,才点着了衣裳,期间不时传来树木“刺啦刺啦”折断落地的声音,间杂熊的粗喘声。

  我唤了两声“阿飞”,不闻回应,心里一急,挥着点火的衣裳便冲了出去。

  火光一映,我才看清战局。

  拓跋飞旗子似的挂在那熊身上,一脚蹬在熊背上,一脚顶在熊腹部,左手扯着熊的耳朵,右手拿着石头猛砸熊的鼻子,一下紧接着一下,又快又狠,打得血肉横飞。

  他自己的手上和脸上也全是血,情状十分骇人。

  那熊果然怕火,见我杀出,低吼一声,就地一滚,将拓跋飞甩了出去,退开几步。

  我见它怕,立时胆气大壮,吼叫着作势扑向它。

  拓跋飞略缓一口气便即站起。

  那熊再退几步,一双小而圆的眼睛里射出两道饱含不甘与仇恨的目光,犹如立下了复仇的誓言,尔后掉头逃跑。

  拓跋飞未有稍歇,道了声“快走”,又将我扶上背,一路狂奔下山。

  回到镇上时夜已深,我顾不得许多,急匆匆地敲开陈全家的大门,请他给拓跋飞处理伤口。

  拓跋飞肩膀上挨了熊一巴掌,留下三道指甲划伤,深处隐约可见白骨。陈全一见伤口,脸色陡变,直接问道:“你们碰到罴了?”

  我将今夜遭遇熊袭的事一五一十地同陈全说了,陈全听到我描述那熊的身量时,震惊地道:“白头山竟又现此等巨兽!上回耳闻,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再说到拓跋飞赤手空拳同那熊搏斗时,陈全已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望着拓跋飞满眼都是钦佩。

  包扎好了伤口,陈全又用帕子将一撮从拓跋飞衣服上拾的熊毛以及一截被拓跋飞拗断的熊指甲包了,神色凝重地道:“黎弟,你们方经苦战,本应好生歇息,但兹事体大,还请莫辞辛劳,即刻随我前往乡衙一趟,禀知三老,连夜封山告示,以免明日有人懵然进山,平白送命。”

  人命关天,我自无推脱之理,当下应允。

  陈全拉了车,载我至三老家中,搀我同行。

  我二人见到三老,具言熊袭人之事,又呈上物证。

  陈三老遂言道:“罴性记仇,若是袭人,必会再犯。况今天寒地冻,万物萧条,难以捕食,那罴若捕人为食,必食人成瘾,则后患无穷。如此,须尽早猎杀之,方可安民心。”

  陈三老对此事颇为重视,一面使人于各处通山路口张贴告示,一面使人集结下辖村、里猎户及青壮男子,计划组成数支猎熊专队、进行搜山围猎。

  受此影响,挖土精的业务便暂搁了。

  陈全家中收藏了全本《百草经注疏》,先前我有心借阅,奈何时间不充裕,而今得闲,便又想起这套书来,心痒难耐,于是厚着脸皮赖到了陈全家里蹭书看。

  宋氏分外欢喜,与我腾了桌子,备了好些汤水点心,全不将我当外人看。

  我捧起书时,便有无数与读书有关的画面纷至沓来,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一个女孩,从垂髫幼齿,摇头晃脑读经典,到青春华年,胸怀壮志览群书。

  我缓过神,手中捧书的感觉让我感到莫名的熟悉和踏实。

  我知道书有多稀缺,故而格外珍惜读书的机会,抱着书时一分一秒都舍不得浪费,两顿饭并作一顿吃,为省下跑茅厕的时间水也是能不喝就不喝。

  即便回了驿栈,我也不忍松懈,边比划边念叨地记诵所学内容。

  我自问不算懒惰,可比之拓跋飞于武道上的勤奋,又觉汗颜。

  他每晚只睡不到三个时辰,寅时初便起来练功,日日如此,从未有辍,身体受伤不辍,天降冰雹不辍。

  我想,但教一息尚存,天不崩、地不陷,世间便没什么能阻碍他淬炼武技、精进武艺。

  这样看来,上苍是公平的,一个人若在某些方面取得了令人观之艳羡的成就,背后也必定付出了令人望而却步的艰辛。

  有时我懒症发作、贪恋被窝起不来,每以拓跋飞为鞭策,准能奏效。

  毕竟我也有股傲气,心说我这个心智成熟的人类发育完全体难道还不及拓跋飞那个童稚未褪的人类发育成长体自律么?那怎么行?老脸何在?

  这般过了三四日,猎熊专队一无所获,人困马乏之际,山下三茅村却报来一桩惨案,原是那熊趁着村中壮丁巡山之际,侵入村庄一户人家,将那户人家的留守妇孺尽数咬死,其中一个还是孕妇,竟被它用尖齿利爪生生撕裂肚腹、取胎儿活食,实是惨绝人寰。

  消息一经传出,顷刻满镇风云,闻者孰不愤慨?

  拓跋飞闻之勃然大怒,单枪匹马就要奔白头山找那熊决一生死。

  我急急拉住他:“你伤还没好,冲动什么?”

  拓跋飞怒气冲天,哪肯听我劝阻:“那畜生摆明了来寻仇的,我不管,难道任由它残害弱小?”

  我忙又道:

  “不是不管,却不是这么个管法!我跟你一起去,我们先找三老,一来问清楚前几日围捕的详细情况,二来借两件兵器把自己武装起来,再借两名有经验的老猎人带路,这样进山不是把握更大么?单凭你一个人,且不说打不打得过,偌大一座白头山,你怎么把那熊给找出来?”

  拓跋飞稍复平静,道:“好,就按你说的办,我们这便去找三老!”

  至于乡衙,衙府门前立了数人,着装统一、举止动作整齐有秩,打眼看去威严肃穆,却非乡里啬夫、游徼等众,观其气派,像是正规部队里的军士。

  我暗暗纳罕:一头熊能掀起这么大的波澜以至惊动军队么?

  我按住拓跋飞的手,道:“我们先在外面等等。”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府内传来人声和脚步声,少顷,一个黄衣少女当先走了出来,陈三老及两名从属跟随其后而出,莫不垂首敛目,战战兢兢。

  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明眸雪肤,身姿窈窕,生得相当标致,只是神情倨傲,眉宇间凝着缕阴戾之气,看着教人难以生出亲近之心。

  那少女一出门,便有人牵了马过去,陈三老殷勤上前,弓腰屈膝,俯身蹲于马侧,应是以身为凳,好让那少女踩着他的背上马。

  那少女盱阋以视,径自越过他翻身上马,一扯辔绳,率领一众军士扬尘而去。

  我看向那少女的背影,不由寻思道:陈三老年过半百,德高望重,又是一乡之长,怎么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小女孩是何来历,排场如此之大?

  待他们走远,我才近前,同陈三老道明来意。

  陈三老摇头道:“此事已有人管,无须你等掺和。”

  他说着,朝方才那少女离开的方向投去一眼,意思再明显不过。

  我心存疑虑,道:“近几日来合全乡之力也没能捕获那头大熊,那女孩小小年纪,她……”

  陈三老眸色一凛,厉声道:“她是镇国将军非衍之女,岂是你可以议论的?”他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转身回府。

  我问拓跋飞道:“镇国将军是个什么官?你听说过么?”

  “当然听过,公子时常说起,背也背下来了!”

  拓跋飞道,“在梁国三军中,大将军刘介是老大,护国将军蔡瑄是老二,镇国将军非衍是老三,其他什么将军、都尉、校尉的,实在太多了,我也记不全。老大老二我都见过,没什么了不起,尤其是那个刘介,肥得连上马都要人扶,还打仗呢,笑死人了!老三常年驻守南境龙城,极少回都,我没见过。”

  我想了想:按常理说,非衍这种位高权重日理万机的大官决计不会插手穷乡僻壤山野林间的虎豹狼罴之事,最合理的解释是,非衍之女执行任务时路过此地,顺道为民除个害。

  不管怎么说,既然她管,自然轮不到我和拓跋飞横加干预。

  我遥望白头山所在之处,道:“既是这样,我们就再等一两日罢。”

  不承想我这一两日竟也多估了,当日晚间,镇上民众便奔走相告,称已活擒了罴、押送乡衙,人们闻讯纷纷端了锅碗瓢盆赶往乡衙,过不多时,街巷一空。

  我和拓跋飞亦跟随大流去凑热闹,当晚衙府门前人头攒动,处处欢声笑语,过年似的热闹。

  我挤在人群里,踮起脚尖向前张望,只见那熊被人斩断了前肢、用铁链拴着锁在一个狭小的牢笼里,吭哧吭哧地喘着气,眼里除了恐惧,再无其他。

  陈三老走到人前,除此祸患,百姓对他赞颂有加,他愈容光焕发、神清气爽,挺直腰杆一番慷慨陈词,十句里有八句都在拍非衍的马屁。

  可那少女却冷淡得很,全无回应,好像不论是这次事件还是非衍皆与她没有丝毫关系。

  拓跋飞听旁人夸赞那少女,亦朝她看去,面露欣赏之色:“真瞧不出,这小丫头还挺厉害的嘛!这么大的家伙都能收拾得了!”

  陈三老说话间,两名军士抬来一个木箱,放到牢笼边上,木箱四壁堆叠冰块,不知有何用途。

  那少女抬手示意,又有两名军士上前拆了牢笼的一面板子,露出熊腹,立在牢笼两侧。

  那少女戴上手套,握着长刀走到那熊身前,一刀捅进熊腹中,使力下拉,熊皮糙肉厚,她中途切得费力,又令两侧军士一左一右拉扯熊皮助力,不多时便剖开了熊腹,那熊痛苦不堪,不住哀嚎悲鸣,凄厉已极。

  那少女面不改色,剥开熊腹层层皮肉后,又伸手进去掏摸,取出熊胆的那刻,她眸子一亮,嘴角微弯,笑了一下,小心地将熊胆放进木箱里,转瞬又没了多余的表情,令人盖好木箱抬走。

  做完这些,她摘了手套随手一扔,也不同陈三老打招呼,当即扬长而去。

  我惊出一身冷汗,心里想道:什么为民除害,恐怕那少女从头到尾完完全全就是为了那颗熊胆!

  陈三老颇难堪,匆匆掩过话题,直接宣布今日在场民众皆可分得熊肉,引得众人欢呼雀跃,气氛一时热烈无比。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心神不属,忽而想:我以为熊残忍,人又何尝不是,究竟谁更残忍呢?

  忽而又想:我真真是矫情,假如熊咬死的是我的家人,我还会有那样的想法么?

  想来想去,心里愈发难受:原来“万物平等”不过是神的论调,身为万物中的一员,哪有平等可言?

  我胡思乱想着,场中发生何事,已是不知。

  直至眼前猝然冒出一只血淋淋的熊掌来,我才猛地回神,却见拓跋飞喜笑颜开,眉飞色舞地道:“陈三老说我有功,特分了一只熊掌给我,你看!这可是罕物,我也没吃过几回!趁着新鲜,咱们去找个馆子烹了下菜!”

  我转过身,闷声道:“我不吃。”

  拓跋飞奇道:“你前几日还嚷嚷着要割熊掌,这会儿有了,干嘛不吃?你该不会想拿去卖罢?”

  我摸出一把圆刀子塞到他手里,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你想吃就去吃罢,我先回去睡了。”

  我钻出人堆,逃也似地回了驿栈。直到蒙头钻进被窝,周围再无一人,方才长长出了口气,感觉自己重新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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